【六十八色之赭石/江周】清欢

周泽楷将手中的的画卷递予老人,老人看闭,轻轻叹了口气。

画里颜色用的极淡,丹青都不敢浓厚几分;是江南最常见的湖光水色,画内无人,只一飞鸟,一小亭,安静极了。

只不过单是浮于表象,老人把画还给周泽楷,摇了摇头。

周泽楷没有太大反应,只是稍作一辑,又离开了茶馆。

他的师父在盛夏时节嚼着一口西瓜在宣纸上龙飞凤舞两字,命他自己体会。

人间最美是清欢,清欢却为何物?

半年时间,花开又谢,枯叶逢秋风,冬雪染红梅,他前前后后画了数十张画,皆是一一被驳回,老人道他还未找到真正的“清欢”,却又不说那真正的清欢为何物。只道让他自己意会,时间长短无所谓,但“清欢”必须找到。

冬雪即将化尽,带一袭暖风吹遍江南岸,春花已含苞待放,周泽楷收了行囊,准备随春风离开江南,前去寻了清欢。

随风北上,他在前往荒凉之地前于京城暂住几日,以调整状态和补充干粮。

带来的盘缠不多,他便一路上走走画画,在路边摆了个摊子,专门帮人作画以换取一点儿微薄的盘缠,所幸遇上的皆是些品性良好的客人,见他画得好也会给上相应的报酬,并无赖账走人这般事情。

他还看到几个明显地位较高的富贵人家的公子,在远处犹豫许久,才缓缓上前,嗫嚅求他为他们画几幅意中人的美人图。

周泽楷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,远处一群姑娘在胭脂铺前挑挑拣拣,皆是气质极佳,相貌也算上乘。

他等那些姑娘走了才动笔,几笔勾勒出姑娘们婀娜的身段,神情活灵活现,正是方才挑拣胭脂时的样子。

公子们看得啧啧称奇,倒没想到这个新来的画师有几分实力,一时间也忘了四下勘察,毫无防备地听到身后一人道:“几位王爷似乎很喜欢舍妹和陈太师家的女孩儿们,怎么不跟皇上说说,指不定皇上便答应了呢?”

公子们听到这声音皆是全身一个震悚,慢慢挪出一个道来,让那人走到画铺前。

周泽楷忙于作画,最后一笔勾勒毕才抬头看他,来人一副武将打扮,腰间佩剑,似乎也是个将军等级的贵人。

周泽楷赶紧起身,起身时不小心撞到了桌案,架在笔架上的毛笔一下滚下来,在宣纸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,墨渍将那些姑娘的衣摆都弄花了,看得公子们倒吸一口凉气,在将军身后叹惋。

将军看着周泽楷,又瞥了眼他画的美人:“先生画得真是传神,那神情与舍妹平日里几乎一模一样。“

“谬赞。”周泽楷稍作一辑,谅他再怎么不懂得人情世故,也知自己大概惹了麻烦。

不过将军并未显出半分愠色,只是笑道:“江某想邀先生来府上稍坐一二,不知先生可否赏脸?”

鬼使神差地,周泽楷点了点头。

直至到了将军府,周泽楷才觉不妥,只是人将军早已提着他的画具走进了府,他也不好推辞,一同跟随着迈进了府门。

将军府装潢考究,亭台楼阁风雅好看,周泽楷一面四下观望,一面暗自惊讶。

将军姓江,江波涛。原本是在边疆击退蛮夷,近几月蛮夷尚是安分,皇帝便命他回京整顿,每日上上朝便无事可操心。

“江某并未见过先生。”江波涛一边往前走一边与周泽楷道,“可是从南方来?”

“江南。”周泽楷颔首。

“所为何事?”

“寻‘清欢’。”

江波涛愣了愣,将沏好的茶倒入周泽楷的茶盏中,笑道:“我一介武夫不懂这些,不过舍妹倒是很喜欢,又求不得一位称心的老师……”

他并未全数说开,但意思通晓了几分,周泽楷心下打算着,如今边关戒严,与将军交好说不定能前去一看,便答应下来。

江家小妹江琴果真是将军府出身的女子,虽是女流但骨子里透出一股子英气,不像周泽楷平日头疼的那些姑娘,懂了道理便自己回房钻琢磨,倒是江波涛,每日上了早朝回来练了剑便无所事事,在府中闲逛时不时来关心关心江琴,抱着剑椅于墙上看周泽楷耐心教授。

有时江琴听不明白,他便适时插嘴,江琴被他说得面子挂不住,娇嗔他赶他出去,江波涛讪讪摆摆手,回道:“我这不是怕你占小周便宜,人家一表人才,想必也没有姑娘不喜欢小周,你性子又这么冲动……”

他亲切地唤周泽楷“小周”,周泽楷提过异议,只不过后面便懒得纠正了。

江琴被他一番话说得满脸通红,顾不得姑娘家仪态,揪着他衣领拿了朱笔就往他脸上画了只乌龟,周泽楷本欲阻止,但看到江波涛只是极为娴熟求饶便止住了动作。

……大概是常态罢。他的耳朵烧得厉害,被如此调笑也不敢再与姑娘家同处一室,便随着江波涛一起出了屋子,寻盆水洗洗脸稍作冷静。

江波涛一路上并未多责怪自己的小妹,只是抱怨了句“没长大的小丫头片子”便不再作声,周泽楷跟着他左拐右拐,就近找了无人的地方端了盆水洗脸,他没带着镜子,洗几下就抬头问周泽楷:“还有么?”

周泽楷看了看,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那朱笔画的乌龟全数晕开了,江波涛满脸都是红红的,右脸尤甚,江波涛见他忍俊不禁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没洗干净,叹了口气又捧着水使劲往脸上泼。

大概往复十几次,那朱笔的痕迹终于取了个七七八八,还有点印子,周泽楷思索一番,点了点头。江波涛手湿着不方便拿帕子擦脸,他便从怀里掏出递过去。

“多谢。”江波涛接过帕子,抹了把脸,看了看稍稍被染红的帕子,声音中含着歉意,“过几日洗干净再还给小周。”

周泽楷点点头,原本尴尬的心情也消散得差不多,与江波涛一道回了江琴院里看她作画。

日子平平淡淡,周泽楷也没忘了自己的初衷,交着江琴自己也常画点东西,这次可没老师能指导他感念“清欢”,但他自己也觉着不对味,像是少了些什么,想累了就出屋走走,四处看看散心。

今日恰巧碰上练剑的江波涛,他在水榭的那一侧,平日不出鞘的剑如今正被拿在手里,随着动作如游龙走动,周泽楷看着,莫名想到自己师傅作画时候的成竹在胸,自信的模样倒都是一样一样的。

自古有笔走龙蛇一说,但今日见他练剑,也是流畅得赏心悦目。

他并未上前打扰,待江波涛将剑插回剑鞘,才走上前去,江波涛也朝他这儿走来,眉目不见平日轻松。

周泽楷心下了然,早朝回来愁眉不展,大抵边疆又出事了。

江波涛一同与他散步于水榭边:“边关那传来消息,蛮夷那些人又开始蠢蠢欲动,大抵过了谷雨还得离开,过去给那些蛮夷小贼作些警示。”

周泽楷暗暗盘算,也就十日后的事。

江波涛同样和江琴说了此事,小姑娘又忍不住掉了几滴泪,待江波涛离开院子,她才偷偷跟周泽楷道:“兄长这次离开与往日有很大不同。”

周泽楷歪歪头。

江琴继续道:“兄长平日里没有个能与他交心谈天的人,我这个妹妹也没法完全替他分忧,所以遇上小周哥他很高兴,原本离开京城的果决变得犹豫了。”

周泽楷面上神色有些僵硬。他还记得几日前江波涛在大半夜敲他的屋门邀他一并饮酒,开门时已是醉态,周泽楷没有拒绝,只是听他边唠叨,自己边喝酒。

江波涛说他很久没遇上一个可以如此交心的人,身遭都是些官场上的老对头,帐营里的过命之交少些文人的细腻,小妹年幼又不便说这些。

他的醉态少了些将军的英气,更像是二十岁左右寻常人家的少公子,眸中温柔,说出的话比平日更是委婉。

文绉绉的。周泽楷暗暗腹诽,心道这些话都是他几年前看得圣贤书里的东西。

对饮到大半夜才结束,周泽楷将他架回寝屋,想着他应该不介意和衣入睡,便把人放在床上,脱去鞋子,自己则一身疲惫回了客人用的寝室。

“兄长对什么人都好,对什么人都是一个样子,看着亲和懂得的才知道和他隔着一段距离。但是他对小周哥你却不像对他人。”江琴碎碎念着,蹙起眉头,良久,道,“小周哥,兄长他……”

“是断袖。”

周泽楷陷入了巨大的惊讶之中。

他多少有猜到几分,有时遇到至交好友,肢体上的接触实属正常,但是江波涛看他的神色实在不对。

他最擅长察人脸色,作画要求的便是观察入微,方能画出一幅好画。

难得的是他对这样的亲近并没有太多抵触的情绪,只是觉得很自然,他会为了江波涛即将远行感到留恋,会因为江琴一番话心惊。

但心惊的同时豁然开朗,他可能一直理解错了什么东西。

江琴在他犹豫的时候跟他说,她说小周哥,世上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,将军府还不至于寻不得一个令我称心的画师。

江波涛制造了很多的巧合,唯独喜欢做不到。

而这一点,恰巧周泽楷做得到。

江琴的动作很快,几天后就为他寻来了吩咐好的相思子。

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。

骰子质地上乘,滋润的白色煞是好看,其中嵌着相思子,周泽楷忍不住在手中把玩一阵,之后珍重地放入袖中。

彼时江波涛刚刚下了朝回来,日头不算烈,清晨的一缕缕风在湖面抚起阵阵波澜,江波涛的手放在剑鞘上,一如往日一般想要朝江琴院里去,在半路却被周泽楷拦住。

周泽楷站在他的面前欲言又止,江波涛许久不等人发话,问道:“小周?”

他的声音很清醒,不比周泽楷脑子一热。周泽楷看着他片刻,最终叹了口气,道:“你……晚上有事么?”

他大抵还是需要一些酒来壮胆,脑子再热些,没法思索就说出去。

江波涛今晚准时赴了约,心事重重的样子,看到周泽楷的时候吓了一大跳。

这个双颊微红,趴在桌上盯着他的人,和平日里的周泽楷差别大了去了。

“小周?”江波涛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。

周泽楷看了看那只手,一下子抓住了。

江波涛有些哭笑不得,这是真的醉了。

他刚准备撤出手,忽然瞥见周泽楷认真地神色,虽然趴在桌子上,但是眼中认真得很。

“江波涛。”周泽楷在这个时候开口了,江波涛看见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,“我……”

“呕——”

“……”

周泽楷再次醒来的时候,自己躺在江波涛的床上。

“你昨晚喝太多了,又赖在我身上不走,我只好把你带回来了。”江波涛笑道,“还吐了我一身。”

周泽楷一下就懵了,他喝了很多酒壮胆,记忆中自己是说出去的,他赶紧坐起,习惯性地去掏袖子里的骰子。

江波涛打断了他的动作,问道:“你在找这个吗?”

“……”周泽楷看了看他手中的东西,点了点头,神色很复杂。

“你昨晚似乎要跟我说什么,只不过还没说出便狂吐不止,小周,你要说什么?”

周泽楷一下就蔫了:“你明知……”

“我不知。”

江波涛什么时候这么会耍嘴皮子了!!!周泽楷在心中咆哮,眼中不满,稍作调整,才深吸一口气,开口道:“我……”

门忽然被打开,江琴站在外边:“兄长!该出发啦!”

江波涛往后退了几步:“我知道了。”说罢,他转过头来,和周泽楷道:“我要走了。”

周泽楷点点头。

“你不稍作挽留?”

“……”

江波涛没再强求他,只是站起身来,道:“那等我回来,你可一定要说。”

周泽楷点了点头。







【下面剧情要转了,是be,是be,是be,不怕就继续吧】





他没有去送江波涛,甚至于京城所有人,都以为这一仗只是随便打打击退那些小贼小寇便好,过几日便会传来捷报。

消息传回来了。

江波涛带领的队伍策划夜袭蛮夷,却在半路被围堵,怕是有人泄露了计划,火光冲天中几百将士英勇就义,一点秘密都没泄露出去。

江家像被打了当头一棒,周泽楷最后见到江琴的时候,她的眼睛都哭肿了,周泽楷想为她擦擦泪,才发现帕子还留在江波涛那。

而那个帕子就在江琴身后的首饰盒里躺着,里面是江波涛所剩无几的被找回来的贴身物品。

蛮夷的粗人让他接受天葬,甚至告诉了当朝皇帝,皇帝龙颜大怒,派了一队精锐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,江波涛的尸骸救了回来,魂却不知归去何方。

而他的贴身衣物里放着一颗碎掉的玲珑骰子,以及一块洗得干净的帕子。玲珑骰子兴许为将军挡下一箭,但却抵不过万箭齐发。

世人皆说将军有心仪之人,只怕那女子下半辈子都得以泪洗面,郁郁终日。

周泽楷没有落泪,他的脸色惨淡得可怕,他想去看看江波涛的遗物,却被江琴一下子拍了回来。

十几岁的小姑娘几乎崩溃了,大声地吼着“你为什么要泄密!”一边泣不成声。

而他一句话都解释不出来,作为江波涛的妹妹,她最有权力怀疑这个从天而降的画师是蛮夷安插的间隙,为的就是除掉她的兄长,而他一句话都没法解释,也不想解释。

江波涛死了,死在荒芜的草原上,死在血海中,全身上下保护的最好的就剩下那张帕子。

周泽楷最后求了江琴一件事,求她把帕子寄与江南水乡里茶馆里一位老人,接着他用江波涛的佩剑割破了手指,在帕子上画下血画。

那是他看到的唯一一次江波涛练剑的样子,在水榭中,有着无尽的生气。

接着他被关押进了大牢,没等找到真正的犯人,便死在了刽子手下。

几月后,茶馆里的老人捧着茶,接下这一块绢布。绢布上似乎是用赭石作画,老人抿了口茶,愣是从和寥寥数笔体味出一股子清欢意思。

约莫是和爱的人在一起,心中杂念全无,只觉欢喜,才为清欢。

只不过二人皆化作一缕魂魄,兴许在天国作比翼双飞鸟,兴许阴差阳错在奈何桥擦身而过。

但我相信,巧合可以创造,他们一定能相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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